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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八十七章 神使路易(第1页)

她既没有出手,也没有挪步,"既然陈先生是喜欢讲规矩的读书人,我就站着说话好了。"

  陈平安坐回椅子,拿着炭笼,伸手取暖,搓手之后,呵了口气,"与你说件小事,当年我刚刚离开骊珠洞天,远游去往大隋,离开红烛镇没多久,在一艘渡船上,遇见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读书人,他也仗义执言了一次,明明是别人无理在前,却要拦阻我讲理在后。我当年一直想不明白,疑惑一直压在心头,如今归功于你们这座书简湖,其实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,他未必对,可绝对没有错得像我一开始认为的那么离谱。而我当时至多至多,只是无错,却未必有多对。"

 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,画了一个圆圈。

  "江湖上,喝酒是江湖,行凶是江湖,行侠仗义是江湖,腥风血雨也还是江湖。沙场上,你杀我我杀你,慷慨赴死被筑京观是沙场,坑杀降卒十数万也是沙场,英灵阴兵不愿退散的古战场遗址,也还是。庙堂上,经国济民、鞠躬尽瘁是庙堂,干政乱国、豺狼当道也是庙堂,主少国疑、妇人垂帘听政也还是庙堂。有人与我说过,在藕花福地的家乡,那边有人为了救下犯法的父亲,呼朋唤友,杀了所有官兵,结果被视为是大孝之人,最后还当了大官,青史留名。又有人为了朋友之义,听闻朋友之死,奔袭千里,一夜之中,手刃朋友仇人满门,月夜抽身而返,结果被视为任侠意气的当世豪杰,被官府追杀千里,路途中人人相救,此人生前被无数人仰慕,死后甚至还被列入了游侠列传。"

 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,"我一开始同样觉得不以为然,觉得这种人给我撞上了,我两拳打死都嫌多一拳。只是现在也想明白了,在当时,这就是整个天下的民风乡俗,是所有学问的汇总,就像在一条条泥瓶巷、一座座红烛镇、云楼城的学问碰撞、融合和显化,这就是那个年代、举世皆认的家训乡约和公序良俗。只是随着光阴长河的不断推进,时过境迁,一切都在变。我如果是生活在那个时代,甚至一样会对这种人心生仰慕,别说一拳打死,说不定见了面,还要对他抱拳行礼。"

  "有位老道人,算计我最深的地方,就在于这里,他只给我看了三百年光阴流水,而且我敢断言,那是光阴流逝较慢的一截,而且会是相较世道完整的一段河水,刚好足够让看得足够,不多也不少,少了,看不出老道人推崇脉络学问的精妙,多了,就要重返一位老先生的学问文脉当中去。"

  陈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,耷拉着肩头,双手不离开炭笼片刻,微笑道:"你也好,刘志茂也罢,比起他与另外一位‘年轻’道士,这些真正站在山巅的道家神仙,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啊。"

 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,点了点她那边,"本性本心之中,应该有那么一块心田,最泥泞不堪,任你源头活水再清澈,就像沟渠之水,只要流进了田地,就会浑浊起来,比如几乎所有人,内心深处,都会自相矛盾而不自知。书简湖就是个最好的例子,与当年三四之争,皑皑洲的无忧之乡,刚好是两个极端。怎么,是不是听不懂那我就说点你勉强听得懂的。"

  "遇上对错之分的时候,当一个人置身事外,不少人会不问是非,而一味偏袒弱者,对于强者先天不喜,无比希望他们跌落神坛,甚至还会苛责好人,无比希望一个道德圣人出现瑕疵,同时对于恶人的偶尔善举,无比推崇,道理其实不复杂,这是我们在争那个小的‘一’,尽量均衡,不让一小撮人占据太多,这与善恶关系都已经不大了。再进一步说,这其实是有益于我们所有人,更加均衡分摊那个大的‘一’,没有人走得太高太远,没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,就像……一根线上的蚂蚱,大只一点的,蹦的高和远,孱弱的,被拖拽前行,哪怕被那根绳子牵扯得一路磕磕碰碰,头破血流,遍体鳞伤,却能够不掉队,可以抱团取暖,不会被鸟雀轻易啄食,所以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,喜欢讲道理,但是身边之人不占理,仍是会窃窃欣喜,因为此处心田的本性使然,当世道开始变得讲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,不讲理,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钱,待在这种‘强者’身边,就可以一起争取更多的实物,所谓的帮亲不帮理,正是如此。顾璨娘亲,待在顾璨和你身边,甚至是待在刘志茂身边,反而会感到安稳,也是此理,这不是说她……在这件事上,她有多错。只是起先不算错的一条脉络,不断延伸出去,如藕花和竹子,就会出现各种与既定规矩的冲突。但是你们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,你们只会想着冲垮了桥,填满了沟壑,所以我与顾璨说,他打死的那么多无辜之人,其实就是一个个当年泥瓶巷的我,陈平安,和他,顾璨。他一样听不进去。"

  "我在这里,做了这么多,迟早有一天会水落石出,就是要他顾璨瞪大眼睛,好好看着,道理不听,随你去。可我陈平安在这里,除了帮他、更是帮自己纠错、弥补之外,也要让他明白一个书本之外的道理,在书简湖,最多两年,当一个修士站在一个高位后,根本不用靠着滥杀无辜来立威,我一样能够活得比他顾璨更安稳,站得更高。"

  她欲言又止。

  陈平安笑道:"怎么,又要说我是靠山众多,手里法宝太多你和顾璨跟我没法比那你有没有想过,我是抓住这些的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们听,你们都不会明白的,因为说了,道理你们都懂,就是做不到,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,你们身边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时候,又无劝化之人。不过这些都不重要,就算有那么一个人,我看也是白费功夫。说这些,已经无补于事。重要的是,你们甚至不懂怎么当个聪明一点的坏人,所以更不愿意、也不知道怎么做个聪明点的好人。"

  那条小泥鳅咬紧嘴唇,沉默片刻,开口第一句话就是:"陈平安,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杀了你!"

  陈平安微微偏移脑袋,笑问道:"为什么要杀我杀了我,你和顾璨,还有春庭府,不等于是少掉一座靠山了吗看看,刚刚说你傻,坏都坏得愚蠢,还不承认。"

  她脚底下响起靴子轻微摩挲地面的声音。

 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,指了指隔壁,少年曾掖的住处。

  "那边就是一个好人,一样年纪不大,学什么东西都很慢,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够以好人的身份,在书简湖好好活下去,只是并不轻松,不过希望还是有的。当然,如果当我发现无法做到改变他的时候,或是发现我那些被你说成的城府和算计,依旧无法保证他活下去的时候,我就会由着他去,以他曾掖自己最擅长的方法,在书简湖自生自灭。"

  曾经有过个细节,陈平安拎了板凳,曾掖却浑然不觉,忘记拎起板凳入屋。

  如果说这还只是少年曾掖不谙世情,年纪小,性情淳朴,眼睛里头看不到事情。

  那么在修行之时,竟然还会分心,追随陈平安的视线,望向窗外。这就让陈平安有些无奈。但一样可以解释,因为少不更事,欠缺足够的磨砺,一样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长,棋盘上,每一步都慢而无错,就不用多想胜负了,终究是赢面更大。可万一老天爷真要人死,那只能是命,就像陈平安对曾掖的说那句话,到了那个时候,只管问心无愧,去怨天尤人。

  但是最让陈平安感慨的一件事,是需要他察觉到了苗头,不得不把话挑明了,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,悄悄敲打那个心思微动的少年,直白无误告诉曾掖,双方只是买卖关系,不是师徒,陈平安并非他的传道人和护道人。